“呃，我们去划船吧！”完全处于下风的淇洛想尽办法转移话题，他扭头看向河边停靠的一艘小船。
莱维河周围的居民本来都是以捕鱼为生，家家户户都拥有一条以上的船只。后来随着伦萨的发展，不少游客到莱维河观光，其中很多人向渔民们租船游玩。渔民们看这生意那么好做，干脆都不打鱼了，将渔船装修成游船。有些较富有的渔民还专门请来了诗人，穿着中世纪的装束，为游客们朗诵诗篇。这种娱乐方式受到了不少上流人士和知识分子的追捧，逐渐变成了莱维河的特色景点。
“不行，划船太贵了，我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钱。”卡伦一边假惺惺地抱怨着，一边眨巴着眼睛向淇洛示意，她那长长的金色睫毛如同蝴蝶一般上下翻飞。
“那就算了吧，我们去试试看其他的游乐项目。”淇洛感到有些失望。显然，他只是单纯从字面上理解卡伦的话。
“我没有说不去玩，只是暗示让你来付钱。”卡伦看到淇洛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，心里一沉，干脆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。虽然一位淑女说出这种话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，可是关键要看对谁说。对知书达理的绅士说那不行，但是对淇洛这种懵懵懂懂的小孩子说倒也无所谓。
“想让我付钱就直说啊，你光眨巴眼睛我怎么会懂。”淇洛完全没有意识到卡伦对自己态度的转变，只是怪她没把意思表达清楚——可是女孩子有的时候就是不要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，留个缺口让男孩子来猜。精明点的男孩子就趁着这个机会大献殷勤，这样既能显得自己体贴大度，又能讨得女孩子的欢心。按理来说，谈恋爱就应该按照这个套路走，可是淇洛偏不，倒不是他脾气怪故意这样，只是他的心至今仍纯洁得如同一颗水晶，也难怪卡伦和他交往会感到没趣味。
“你说，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和我交往下去了？”卡伦上前一步，捏住淇洛的手，她的眼睛在探索淇洛的眼睛。
“我？我没有啊？你愿意和我继续交往……当然……最好……”淇洛根本不理解卡伦为什么会这样突然发起火来，自己只不过随便说她一句，她难道就因为这点小事情生气吗？同时，淇洛也不能排除卡伦这是在假生气逗自己玩，就像上次那个样子。但不管怎么说，淇洛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答。
他甚至有些觉得自己真的不想和卡伦交往，只是想以“交往”为名，换种生活方式罢了。
“既然你还愿意跟我交往，就跟我道歉！”卡伦摆出一副女王的姿态昂着头呵斥道，实际上她是在给淇洛一条下坡路。
“对不起，都是我的错。”淇洛稀里糊涂地就顺着这条路走下去。
“不行！你要看着我的眼睛，真诚地向我道歉，说：尊敬的小姐，我，淇洛，在上帝面前坦白我的错误，并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干类似的蠢事了。”卡伦依旧不依不饶。
“尊敬的小姐我淇洛在上帝面前坦白错误以后不干类似的蠢事了。”淇洛用小学生背书的腔调将卡伦的话不完整的复述了一遍，他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卡伦，就像看着一块木板。
“嗯，这还差不多”卡伦满意地点点头。要说实话她也并不满意，淇洛这种反应任哪个女孩子看来都是在应付，可是他毕竟是淇洛，就当他是小弟弟让着他好了。
淇洛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，他决心以实际行动挽回自己的错误。于是他找到港口处停靠的所有小船中看起来最豪华的一艘，走上前去问价格。对方告诉淇洛两个人一趟要四百块钱。
四百块钱！淇洛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。就在这破船上待半个小时居然要四百块钱！淇洛怎么想想都觉得不值得，虽然船头有位穿着中世纪服装的诗人抱着曼陀铃，看样子是有演出，但这船票还是太贵了。就这位诗人，淇洛看他一脸稚嫩，也就20岁左右，根本不可能是剧院里面的那些专业朗诵者，多半是跟淇洛一样的普通大学生，利用周末时间出去做个兼职补学费，这种演员工资低得可怜，和实习医生有得一拼。
“要是我一个人来，打死都不坐这玩意。太贵了，简直是抢钱。”淇洛心里这么说，但不敢表现出来。他既然要弥补自己的错误，就要表现得大方点，四百块钱又算什么呢？说得不好听一点，这钱最后的最后多半也是由姐姐苹果给垫付的。
想到这里，淇洛尴尬地笑了笑，从皮夹子里面爽快地拿出了四张百元大钞递给船主。船主接过钱，立刻换了副谄媚的笑脸。只见他走到那位抱曼陀铃的少年面前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低声说：“来客人啦！”
那位少年整个上午都没有活干，本来已经无聊地靠着椅背睡着了，被雇主这么一拍，一下子从梦中惊醒，下意识地调整好坐姿摆出一副要演出的架势，手忙脚乱之中还将曼陀铃摔倒地上。
“小畜生，看好你的琴。想接这个活的大学生排成长队，你干不好自有别人来干。”雇主一边擦拭船上的座位一边骂道，这一幕不禁让淇洛联想到医院里的领导和自己。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少年畏畏缩缩地答应着，捡起曼陀铃，用手拨弄几下，试了试音。
“其实你可以砍价，像这种旅游景点的游乐设施，他报的价格你要杀掉四分之三，也就是说这趟航程顶多也就值一百块钱。你一下子把四百全给他了，看把那船主乐的。”上船的时候，卡伦捏了一下淇洛的大拇指，压低声音跟他说。
知道自己上了当，淇洛窘极了，他好想把自己刚才多丢出去的那三百块钱再拿回来，但那已经成为不可能。覆水难收，现在对于淇洛来说最要紧的不是为白花的三百块钱伤心，而是尽量想办法使自己在卡伦面前不显得那么蠢。
“你真的认为一位绅士在这点小玩意上面和别人讨价还价、勾心斗角是一件有体面的事情吗？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位女士。”淇洛稳住呼吸，清了清嗓子，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成熟的、最像大人的声音义正言辞地说道。然而话音刚落，淇洛就意识到这么说显得自己更蠢了。
就在淇洛准备自暴自弃的认为自己本来就很蠢的时候，卡伦居然笑了，她的笑并不是嘲笑，而是带着点少女羞怯的微笑，这让淇洛更加弄不明白。
“或许女人就喜欢这些虚荣的玩意，”淇洛想，“姐姐也罢，卡伦也罢，都一样。”这种想法竟然让淇洛感觉自己是个十足的男子汉，并且渐渐骄傲起来。他的思想开始飞速地游走，从中学时的女同学再到姐姐的贴身女仆爱丽丝，凡是能想到的年轻女性都被淇洛在脑海中批判了个遍，就在意识的触须快要伸到某个熟悉的名字的时候，淇洛突然将它给打住了。他察觉到再这样放任自己的思想可能会有危险，因此收敛了幼稚的虚荣心，重新回到现实中。
船主放开缆绳，小船缓缓离开码头，在碧光粼粼的河面上飘荡起来。中世纪的时候，莱维河周围曾经是个军事重镇，因此有不少古建筑。虽然伦萨城市建设曾推平了一些，但最近随着公民意识的提高，政府越来越趋向于保护它们。所幸当初并没有拆多少，河两岸的古建筑依旧能作为完整的景观进行展示，这里就像被时间遗忘的角落。
小船如同摇篮一般在水的抚触之下轻柔地摇晃着，健壮粗俗的现代建筑——那些工业文明的宠儿们，逐渐被抛在身后。莱维河是一条平面的时空隧道，等淇洛和卡伦再缓过神的时候，四周早已被阴暗肃穆哥特式建筑所环绕，他们听到的不再是现世人们大嗓门的吵嚷，而是千年前伟大灵魂的低语。如果你静下心来，就会听到它们的声音，从那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里，从那高耸如云尖顶里，从那伤痕累累的砖块里，从狭窄的梯级、阴暗的地牢、长剑的闪光里，从古建筑的每个角落，它们在集体诉说着一个个早已失传的故事。
这些建筑物的水电设施都不怎么好，这点淇洛知道。要让他在其中任意一栋古建中住上几个星期他估计就会疯掉，吵着闹着要回自己的小阁楼。与这些建筑产生鲜明对比的，是公馆街的公馆，其中既包括男爵阁下的住宅，也有阿尔杰特作为黑帮总部的伯爵府。那些公馆很漂亮，这是毋庸置疑的：法兰绒的地毯，水晶的吊灯，中国的瓷器，还有许多中世纪的那些国王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奇珍异宝。不仅如此，公馆的设施也很现代化，淇洛在男爵府养伤的那段时间是充分感受到了：留声机、电话、电炉，甚至还有私人电影机。即便如此，淇洛还是觉得那些公馆比眼前的中世纪古建筑要媚俗许多。他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劲，但即便是像阿尔杰特这种人再小心翼翼地维护伯爵公馆的原貌，它们依旧是现代建筑，骨子里还是很年轻，缺乏历史的厚重感。
如果是几年前的淇洛，他可能光是看到这些建筑就会留下泪水。现在，他那早已麻木的心中，也久违的泛起了波澜。
是的，它们真的很美。伦萨真的很美，淇洛不知道这所城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堕落成现在这个样子的。也许，是从伦萨被称为“城市”开始起吧。
诗人模样的少年调好琴，向淇洛和卡伦两人脱帽致了一礼，简单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绍，随即便开口唱了。他的嗓子是略带些青涩的男高音：
“看晚霞多明亮 闪耀着金光. 海面上微风吹 碧波在荡漾……”
“《桑塔露琪亚》！我知道这首歌！”调子刚响起来，淇洛就忍不住叫出了声。
“当然，据我所知，圣联邦大部分学校都教过这首歌。”卡伦很有礼貌地微笑着，用平缓适中的语调说，与淇洛的激动反应形成鲜明对比。
“我真的非常喜欢这首歌。”淇洛已经沉浸在歌声中，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。他脸上的表情逐渐柔和，翡翠色的大眼睛显得凄美而又迷离。这目光都有点不像淇洛了，更像是某位娴静优雅的处女，亦或者是某位多愁善感的少年诗人。
“某天的晚上，凉风轻拂，一名船夫带着他的客人出游。我记得好像有这样的故事。”卡伦补充道，“露琪亚是位圣女，在去西西里岛传教的过程中遭受迫害，后来被奉为光明女神。但歌中的桑塔露琪亚是个地名，在那不勒斯湾。”
“……所以说你当初为什么不选文科，而选择学医？”沉默了良久之后，淇洛缓缓启口说，他的声音像是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“那你呢？你也不是一样？”卡伦提了提嘴角，苦笑道。
“现在已经不是属于文科的时代了。像岸边的这些古建筑，要不是能带来大把大把的旅游收入，估计早就消失在新建的高楼大厦之中吧。”淇洛低声说，像是在回答卡伦的话，又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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